胭脂扣、长恨歌、阮玲玉

此恨不关风与月


《胭脂扣》这部由关锦鹏拍摄,与李碧华小说同名的老港片,其实有着非常现代的东西。那时候的男人在塘西的风月场所里买春,拿出来的通行货币是美元,三十年代,石塘咀红极一时的头牌阿姑死后变成女鬼,穿越来到阳间,还照样能跟八十年代的都市人解释粤语里说“温心官人”,就是英文Darling的意思。

可是,与此同时,观众又能看到不少守旧的一面。

从“十二少1”、“河下人2”的称呼,到近似文言的南音戏词,再到三十年代使用四六骈文来品评风月的《天游报》,从清朝咸丰年间的南北行铺子,到十二少提及如花让自己在做“干煎甲鱼3”,再到如花的一句“发财手送进添丁口”这样地道的欢场对白,延伸至广府番禺一带的俗语,影片以其独到的方式进一步添加细节,对语言和民俗细致的描绘,使得整个故事内容都显得饱满和精彩。

香港,从1841年开始辟为商埠,当时已有娼妓。一直流传,领取牌照,年纳税捐。大寨设于水坑口,细寨则在荷李活道一带。自1910年开始,“塘西风月”就名噪一时,在1935年之前,娼妓一直都是合法化的存在。像“埋街食井水4”寓意着从良,像“卖咸鸭蛋5”隐喻着死亡的运用,处处的细节点缀在影片中无不延续、还原出清末的老派做法,由此也能看出闽粤旧俗对于当代香港文化的继承与发展所产生的深远影响。

如果说,在《胭脂扣》里,还能够通过石塘咀、水坑口、中环、公主道和皇后大道等显著地标看到曾经被英国殖民统治长达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还有三十年代的香港在尚未禁娼时期的风俗人貌。那在同样由关锦鹏执导的《长恨歌》和《阮玲玉》里,更能看到老上海和旧香港相互交叉游移的时代特色,各自社会形态的发展,以及由时局动荡和社会巨变留下来的种种痕迹。

《长恨歌》在描述到1946年的上海,女主人公王琦瑶参加“上海小姐”的竞选时,投票的方式是以一根金条来买一朵玫瑰,用佳丽们获得的玫瑰数量来选出名列前三的冠亚季军,并分别冠以相应的美誉和头衔。

如此地一掷千金,看似奢靡,但其历史背景是由于当年的春末,淮河泛滥,江淮平原遭遇特大水灾。

天花、疟疾、霍乱流行,三百万难民流离失所,其中,数十万的苏北难民涌入上海。当时,由于募集到的善款数目距离20亿元法币这一赈济需求相差较远,于是,筹募会决定发起一次带有游园会性质的选美比赛。这个活动的所得,全部用于救济和安置在上海无家可归的难民。当然,这也为抗战胜利后的上海人,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将娱乐与政治相连接的舞台。

影片《长恨歌》,当国民党政府决定迁都广州的时候,已是战败的讯号,身为军政要员的李主任似乎走到了穷途末路。当年,在他尚在春风得意的时候,恰好是怀拥佳人在侧,十里洋场,游刃有余,有着说不尽的繁华与缱绻。而曾经香港的摩登,就是来源于上海。战乱后,许多显贵南下,来到香港定居。此后的香港迅速发展,进而取代上海,成为了最负盛名的东方港口。

《阮玲玉》里,“一·二八”事变在上海爆发,日本把侵略的战火烧到了上海,阮玲玉跟随联华电影制片公司来到香港发展。也就是在这里,她留下了“人言可畏”的遗书,亲手结束了自己年仅25岁的年轻生命。

“她把人生看得太严肃了,每当她饮到半醉,她总要问别人,我是不是个好人。”

身为中国最早一代的电影明星,阮玲玉倾尽全力热爱着表演事业,她热情又脆弱的孤高个性让她自我营造的那个世界里只能坚持容纳一方所谓的净土,纯粹无暇。不幸的是,过刚易折,情深不寿。香港是一座浮城,人们早把这个他乡当成了故乡,在不确定的年代里,活下去的人,四海为家。但究竟何处是家呢?承载了时间长河里多少人的喜怒哀乐,冲刷过多少人的或浮或沉?

这纸醉金迷而又梦想交织,这奢华而又淡雅,市井却又现代化的美丽城市啊!

“一个城市不会老去,因为每天都有人奔向灿烂的青春。” 

这是电影《长恨歌》在结束前打上银幕的字,那最后一幕,是回归少女的王琦瑶和蒋丽莉在上海巷弄里的身影,并排走着,同撑一把伞,她们在伞下欢笑。于是,我们愿意去相信,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所有的恋爱都始于失恋,所有的故事都周而复始,所有的繁华都写尽苍凉。

爱人是可以复刻的,拍那一个时期的电影也是。

从沙逊大厦到和平饭店,舞场上的蓝调爵士换了一首又一首,百老汇大楼和外白渡桥,还是那百年前的模样,女人们得体的洋装旗袍,高挑的细眉,蓬松的烫发,手里拿坤包,和那小小一把的檀香扇。男人们长衫加身,抽雪茄,美丽牌香烟,手中摆弄时下流行的相机胶卷和唱片机,见客是一身整齐的西服三件套,喝壶煮的咖啡和威士忌酒。甚至包括相类似的场景和对话,是专属于那一个特定时代的风韵和情致,都反复出现在关锦鹏的电影中,那是盛世里的一朵颓靡,从颓靡里开出来的精气神。

十二少在众人的酒宴中初见了如花,惊鸿一瞥。第二天,又单独去了倚红楼看她。他走近问道:“还记得我吗?”

如花假装打牌,用八圈牌晾着他。

反复来回几次,再摇头回答:“太近了,看不清楚。”十二少开口道,“我来的时候在想,我靠你这么近,你会不会躲开?如果你躲开,就不是我要的女人。”

这一幕,折射在《长恨歌》里,是王琦瑶初识富家子弟康明逊,她表示自己不会有什么要求,而康则说自己有。王琦瑶问是什么,康明逊对王琦瑶说的那一句:“难过的时候,想念我,可以吗?”王琦瑶回答道:“你白天再跟我说一遍,晚上说的话,不算数。”

十二少初见如花时彼此不露声色的挑逗,像极了康明逊和王琦瑶之间欲擒故纵的恋爱,都是同样天真的爱慕,加上了一丝丝猎艳风月的情调。更有类似的表达,是在影片《阮玲玉》里,由张曼玉饰演的阮玲玉,在服用过大量的安眠药之后伏于床头,轻声问睡梦中的唐季珊,低音楚楚的吐出一句:“你爱我吗?”甚至于,她还曾娇笑着问过:“黎赛珍是妓女,黎赛珊也是,你到底要哪个,你讲啊?”

看似潇洒,实则沉郁,看似不羁,实则凄凉。那所有看似浪漫的调情,底下的配色实则都是不忍。

明明是存于现世当中,却有着不真实的凄美和决绝,这又跟如花与十二少在殉情之前,两人共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的对话如出一辙。如花说,“我最舍不得看见你在戏班里那么辛苦。”

十二少安慰道:“以后不会了。”

已经决定了赴死,确实不会再那么辛苦了。可是,如花是明知道的,自己与十二少的相恋难为陈家所容,如花也明知道陈母告知过她:“我们陈家三代都没有交过河下人。振邦有个指腹为婚的表妹,名叫淑贤。”

果真是山穷水尽了。

那一出戏里,如花问十二少:“你会帮淑贤戴耳环吗?”

答:“会,我还会帮她掏耳朵,一边掏,一边想你。”

再问:“你会帮淑贤穿旗袍吗?”

再答:“会,我还会帮她扣鸳鸯纽,不过会一边扣,一边想你。”

很难说这是影片在隐射十二少殉情又被救活之后的偷生,是不是就一定意味着对如花爱情的背叛。我们总以为,他们本该清楚,这世上并非所有的鱼都是生活在同一片海里。更何况,他们一个是在南北行有着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太子爷,一个是流落烟花巷靠卖笑讨生活的苦女子。

电影皇后也好,头牌阿姑、上海三小姐也罢,无论她们有着怎样的名头,其本质,这身份都无外乎是优伶、名妓和交际花。她们在欢场上谋生,也试图在风尘中谋情,唯愿求得一个善终。可到头来,总是痴心错付。

在阴间的奈何桥等了半个世纪也不见情郎,不得已,如花以自己来生的七年阳寿作为代价,换得到人间来寻觅十二少的踪迹。她唱起了仍是初遇时的那一句“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最终还是放了手:“十二少,谢谢你还记得我。这胭脂盒我挂了五十三年,现在还给你。我不再等了。”

阿阮在生命的尽头,对唐季珊说:“没有我,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了。我很快乐。”

即便是在遗言里,她也清楚明白地交代着:“现在我死了,人们一定以为我畏罪。其实我何罪可畏?我一死何足惜,不过,还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罢了。”

王琦瑶在听到李主任的死讯后,嚎啕大哭,以头撞墙,昔日风光体面的上海三小姐在那一刻扑地打滚,尖声嚎叫。她嘶吼着,神情凄厉:“你们都以为我不会伤心,其实他死了,我可以不活!”

如花,阿阮,琦瑶。无人知道她有多爱他。

何其不甘。

王琦瑶住进了李主任为她购买的“爱丽丝公寓”,成为国民党高官袖中的一只金丝雀。阮玲玉成名后,在遭遇张达民无休止的敲诈勒索时,茶叶大王唐季珊出现了。如花去拜访十二少的母亲,被一杯龙井羞辱,迎面走来的十二少对她说:“我在摆花街找到了一间房子,你明天搬进去,不要理他们。”这些男人,用自己的骄傲保护着她的骄傲,用自己的温柔回报着她的温柔。

或许有哪一个瞬间,是真心爱过的吧!那一刻,看着她的脸,他萌发了纯真的初心,也曾是真心地想给她安稳,许她优渥的生活,在自己的庇护之下。

但不可回避的是,他们更多的还是在以自己和家族的利益为重。那些女人们,不过是他们当年坐拥财富、权倾一时的直观表象。或许他们都知道,名不正,言不顺,便只能是一袭华服锦衣夜行,清早不许见光的几滴露水,半路遇上的夫妻一场,从来就不是长长久久,有始有终。

十二少被救活后,终是听从家中高堂的安排,跟表妹淑贤结了婚。可他早早把家产败光,失去祖业,落得个众叛亲离,陈振邦不再是昔日里的翩翩贵公子,他苟且偷生,穷困至极。时代在进步,个人却在急速下落,最终,只能靠在邵氏片场当临时演员维持生计,卑微地活着,在人世间日渐老去。

于唐季珊而言,前有张织云,后有阮玲玉,足矣算作荒唐半生。张达民和唐季珊,这两个把阿阮逼上绝路的男人,在那个大起大落的乱世中也并不曾得到什么善终。而被阮玲玉寄予最后希望的蔡楚生,演员梁家辉还是在《长恨歌》程先生的角色里重演着蔡楚生的软弱和无奈。蔡楚生到最后也没有勇气带走阮玲玉,如果他肯,那将会改写阿阮的一生。康明逊在家中的安排下离开上海,去了香港开拓生意路子,又可以重新拥有崭新的人生。

对王琦瑶来说,他从未承担起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李主任在人生潦倒落魄时无颜面对王琦瑶,选择逃避,他让人带话给王琦瑶,说他已死去,不必再等,可他走出了柳暗花明,后来辗转去了巴西,还开了大牧场。

“自从做了小琵琶之后,每逢初一十五,我都会到文武庙求签,到现在已经有两百多支了,大部分都是上签,以前有这些签,现在有你,我也不枉此生了。”如花梦呓般地,低喃着。

可惜这世间的万般无奈无法重头来过。如果可以,他们会改变初衷,选择忠于爱情,忠于自己爱过的那个女人吗?或许,自古美丽、高傲,而又重情的女子都如此地命运多舛。她的脱俗,她的矜持,她的幻想,她的执著,那语气和神态,仿佛她生来便是用来相爱的。她们终其一生,都想要得到答案,他是否爱我?他为何放弃我?

影片至此,已足够残忍。说是罗曼蒂克,而我们所感受到的,只不过是她们裙摆带起的一阵风。

往事随风。

人性和爱情最绚烂的那部分燃烧殆尽,茂盛、丰沛地绽放过了,剩下的便是无法言说,无法意会。命运就是这样的残酷无情,你若求顺遂一生,就要甘于平凡,若是轰轰烈烈,就要承受高峰和低谷。

如今的和平年代,大多数情况下,已经无需泪别情人,以命相搏去讨生活。遭遇不公,在当今的法制社会里会有着更多的解决办法和疏通渠道,社会对于跨越不同身份与地位的结合,也持越来越开放和包容的心态。相比起上个世纪,今时今日的一切,应当有所不同。

《胭脂扣》影片的末尾,如花在夜晚的一阵轻烟里走出了人间,只留给世人一个短促的背影,她旗袍的袍角都不曾纷乱,但她迈着匆忙细碎的步子,一定是急于走向下一个轮回,期盼着新生的。

爱人的誓言别再幻作烟云字,也不必费尽千般的心思。但愿从此,深情是你的名字,不枉我相思托付,痴心倾注。待到芳华渐老去,彼此再约定,来世也重遇。


Note:

1. 十二少(旧时人家为了壮声势,就在排行前加一个十,以示人丁兴旺)

2. 河下人(因花船远离岸边,船妓自称河下人)

3. 干煎甲鱼(让人干等、干着急之意)

4. 埋街食井水(嫁到岸上定居,从此能喝到甜的井水,不再饮脏的河水,即脱离河下人身份,以示从良)

5. 卖咸鸭蛋(此语同广州旧拜祭风俗有关。古时番禺北部的村民在自己亲人死后,每逢清明,总会准备煎热咸鱼和煮熟的咸蛋去亲人坟前拜祭。售卖咸鸭蛋的商人视在清明前夕出售的咸鸭蛋多为用作拜祭之用。久而久之,便以此代指“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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