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矢车菊(七)

Chapter 7

  “今晚你就在这儿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麦尔把我安顿在一条偏僻街区上的一间公寓内,按我坐下。他解下蒙在我眼上的黑布,说完话就只要匆忙离去,我还没适应室内的光线,只靠着本能往前一伸手,抓住了他制服的一角,很快站起来:“这是哪里?”

  麦尔正背对着我,我听到他声音里的颤抖:“H.夏隆街。”

  “怎么了,”我心想此时的自己脸上一定布满了惊惶之色,我的心脏怦怦跳着:“发生了什么?”

  “克劳斯,听着,我再说一遍,今晚你不能出去,绝不可以!在这间房子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厨房里有吃的,三天后我会回来。”

  我越来越困惑,试图握紧他的手:“麦尔?”

  “相信我,等我回来。”

  他回握了一下我的手掌心,把我按在一把椅子里,抽身而去。房门很快关上了。冬天的黄昏总是很短暂,我的周围一片寂静,而后又逐渐沉入了黑暗里。

  我等了麦尔整整两天。第三天的傍晚,他来带走了我。“我们走吧。”他揽过我的肩,下楼,不悲不喜的表情,什么也没说,就像送我来的时候一样。

  他并没多说,但我很快了解到——因为消息早已传遍柏林的各个角落:就在麦尔送我去夏隆街的那个晚上,国会大楼燃起了大火,竟然烧了整整两个小时,大火才被消防队扑灭。很快就在当晚,纵火凶手在案发现场即被逮捕,据说,那是个来自荷兰的布尔什维克。第二天,冲锋队占领了布尔什维克的党部。第三天,我在普鲁士新闻公报的电台上听到了发言:“这简直就是最骇人听闻的暴行!连国会都敢烧,谁知道他们接下来还有什么暴动?”从此,布尔什维克在议会中的席位不再合法,他们成为第一个被迫退出议会的派别。

  大火后的第五天,议会选举,我们赢得了44%的席位,领导人早前承诺过的“让每一户人家的餐桌上有牛奶与面包”,这让我们获得了民意。越来越多的大工业主加入了支持我们的阵营中,等到大选时,我们如愿以偿获得有史以来的最高票。一个月后,元首组建起多数派政府,出任总理,主政德国。既然布尔什维克意图暴动,那么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解散这个非法组织的工会,禁止报刊出版,抓捕相关人员归案,这可都是我们队里的活儿。

  我的主要任务就是跟着麦尔出外勤,奉命跟他查处地下印刷厂,逮捕反动派,打击政敌,当然,还包括搜捕一些其他派别的魁首。就在我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曾经一同在宝石花共事过的后厨伙计安德烈找来了。

  我没有想过自己会再次见到宝石花的熟面孔,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我站在原地,安德烈仍旧像从前那样张牙舞爪,上来就是环住我的肩头,好像下一个动作就会捏上我的脸以示亲热。但现在,我身边并没有那个曾经为我挡开要来捏我脸的人,所以这一次我也就没有真的躲开。我露出微笑,向他打招呼,像招呼一位老朋友那样。

  他丢掉捏在手中的烟,搂着我肩头,怪叫道:“你小子现在不错啊!长这么高了!你穿的这身衣服,嘿!还挺好看的,你有没有职务,来让我看看,你是什么级别?”

  我的心中止不住柔软起来:“我就是跑跑腿,打杂,你呢?安德烈,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自从元首上台就在积极挽救经济,又大规模修建起公路,就有很多的就业机会源源不断冒出来啦,我们日子过得还行!你知道吗,奥古斯特老爷退休啦,他们家的孙子接了他的班,还在前厅继续干着!原来,那个最早进来洗碗的姑娘,现在升做领班了,听说好像还喜欢你呢!你真的不打算去找她吗?”

  我低头,又偷偷看一眼他,忍不住笑了,“你呢?艾米莉好吗?”

  “我们都好,我想再存点钱,嗯……我,我们打算结婚了!我哥哥家的孩子都出生了,所以我们也该准备准备了,我通知了所有老伙计,真希望你们都来……只是你知道的,阿尔斯兰太可惜了,他去年秋天的订婚还没来得及——”

  “那就要提前祝贺你了!”我看了眼天色,时间紧迫,我不能再听他闲话下去。

  谁知安德烈不想放过这个话题:“谢谢你!克劳斯,可是,你跟阿尔斯兰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了?”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兄弟之间发生了争吵……也是很平常的事,你看你们家以前的邻居,那一大家子的,吵来骂去,这么多年了,大家还不是都继续凑活着过了?”

  “这不一样!人家是夫妻,吵不散的,你们好歹是亲戚,怎么也弄得跟冤家仇人似的?”

  我看了他一眼,无话可说,只得又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

  我有点诧异,“知道什么?”

  安德烈压低了嗓门:“你们最近……是不是在到处抓人?你还不知道吗?阿尔斯兰受到牵连了!”

  我的心都收紧了:“放火那事?他是布尔什维克?”

  安德烈眼神复杂:“没有!没说他是,你不要那么紧张嘛!”

  他停顿一会儿,继续说:“这么跟你说吧,阿尔斯兰很可能是被连累的,跟着他们……一起惹上了麻烦……我知道他在你们的名单上,所以,你相信他?”

  安德烈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只能缓慢点头。

  “那好,我来找你商量就对了,你看,本来,兄弟之间能有什么仇?你能不能帮帮他?”

  我心中迟疑不定,却是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你把详细情况跟我说说!”

  我看到安德烈的眼里重新闪现出了欣喜和期待。

  ——

  他走后,我从头开始想,从麦尔把我带去夏隆街那一天开始想。我总是觉得,麦尔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些什么。我并不能确定这一点,可是他并无更多表露,他的不说,这让我觉得比他直接说点什么更有深意,我莫名感到了害怕。

  害怕没有用,我得拿出比害怕更管用的勇气去找麦尔,我不想看阿尔斯兰受到追捕,然后被折磨。尽管他已经恨了我,我无能为力,但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当天晚上,我去敲麦尔的办公室,听到里面传来一声:“Herein!”我定了定神,走了进去。

  我知道最近几天他一直在加班加点,忙着申请逮捕令的事。

  纵火案发生的第二天,元首就从总统兴登堡那儿拿到了紧急处置权,在法案中,确实赋予了政府这样的权力:可以随便限制个人自由,也可以对某些“严重扰乱治安”的人判处死刑。尽管,我们的行动是合法的,但在突然间拥有了如此巨大的权力,就造成了很多临时性,或是大量的秘密逮捕。为了避免日后不必要的麻烦,约翰指示我们事后必须补录清楚这些文件,以示规范。麦尔就是熬夜在忙这些公文。我对他说,我想看明天的行动简报。

  “晚上开会时不是通报过了吗?”

  麦尔头也不抬。我心虚地没说话,麦尔见状,隔空扔给我一个棕色封皮,用眼神示意我打开。

  我笑笑,翻开本子,并没有看到我想看到的内容,或者说,我没有看到所列名单上有我想看到、却又无比担心会出现在上面的名字。

  “是阿尔斯兰吗?”他停下笔,突然发问。

  我的笑僵硬在脸上。

  “在找他吗?”他轻轻问。

  “你知道他?”

  我一时间失语,睁大了眼睛,开始补充道:“迪特玛,那是我哥哥……”

  麦尔再次停下手上的工作:“你的档案里可没有写。”

  我试图解释:“因为,因为不是关系很近的亲戚,他是——”

  “可是你们的关系却很好。”麦尔截住了我的话。

  “当然。”

  我低下头,“我十二岁就认识他了,我们以前,在宝石花一起做工。”我又补充道。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是,我只能对你说这些!”我加重了‘对你’这两个字的发音。

  “你把我当做什么了?小家伙,我对你好,可不是没有底线帮你收拾什么烂摊子。”

  他摸摸自己的脖子,又转了转脖颈,轻笑起来。我却不感到轻松,只有不可言说的由他居高临下所带来的压迫。比起他全盘掌握的信心,我毫无余地可言,我告诉自己要撑住,不能软弱,不能哭泣,我要保持理智,请他、求他,如果可以的话,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内心焦灼,急急道:“不,不是什么烂摊子,不是这样的,我绝对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你是我的领导,我的上级,我尊敬你!但是,请你相信我,他不是什么该死的布尔什维克。”

  我为难地停顿下来,自己都觉得空口无凭,这样的说辞站不住脚。

  想到麦尔办案向来看重证据。我只得凭本能,又很快说起来:“我们已经抓了几千人,还不够吗?不够的话,我们还可以继续,干掉所有敌人,对吧?把对我们党、对国家不利的人,全部都抓起来!但是,阿尔斯兰……”

  “Arslan?”麦尔像是在细细咀嚼这个名字,“很特别的名字,他不是雅利安?”

  “我父亲的姐妹,很早之前嫁给了一个波斯人,但阿尔斯兰说德语,在柏林长大,他是德国人!他不会对我们有威胁,过去,他一直很关照我,我们在一起……工作了很多年,他照顾我,他,他对我真的很好。”说到最后一句,我突然感觉心酸,我的泪涌了上来,充盈了整个眼眶,无力感一并袭上心头,原来他一直待在我的记忆里,坚固如磐石。

  我们决裂了,可我还活在幻象里,自我认定的坚固的幻象,现在却亲自把他公示出来,我觉得世界都模糊了,有什么东西正在摇摇欲坠。

  “他是不是布尔什维克并不重要,关键的是,你相信他不是?我可以这么理解?”麦尔本就说话平缓,这一句说得更是缓慢而清晰。

  我点点头,感觉睫毛已被沾湿,我的眼泪控制不住流了下来。麦尔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知不知道,纵火的事发当晚,有一句——我听说是来自高层的指示,只要是布尔什维克,一经发现,就地解决。”

  我惊魂未定:“他不是,我保证,我向您保证,他没有威胁,他不会是……”

  麦尔拍拍我的脸:“你的保证,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

  “你走吧!”麦尔不耐烦起来,“你已经耽误了我不少的办公时间。”

  “你能不能放过他?迪特玛,我们……我们可不可以不抓他?请你!请你!”

  我不敢哭出声,只因心中无奈到了极点,到这退无可退的地步,我皱着眉,还不甘心:“他受人连累,受到牵连才不得不躲起来,实际上他并没有参与——”

  麦尔绕回桌前,他再次把那个棕皮本子从桌上拽过来,抵在我的胸前,翻到日程安排和逮捕名单的那一页:“看清楚了!”

  我看了,然后抬起眼睛看着麦尔。

  “看清楚,有他的名字吗?”

  我摇头:“没有。”

  “如你所愿。”

  他转过身,还是那么不耐烦的语气,“把你的脸弄干净再出去!”见我没反应过来,他似笑非笑,把本子收回来,合上,往桌面一扔:“你这样出去,别人还不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呢!”

  我抹干眼泪,沉浸在自我忧愁的情绪中难以自拔。迷迷糊糊的,我觉得麦尔像是答应我了,又像是没有落实,我心下为难退了出去。

  “傻小子。”

  关上门前,我听到身后麦尔的声音。

  我决定抽空去一趟米娅姑妈家,果不其然,阿尔斯兰并不在家,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回来了。米娅姑妈也知道自己儿子惹上麻烦,躲了起来。我去看她,大意是告诉她,事已至此,我争取跟上头求情,不要下令逮捕他,只能想办法让他逃走。

  米娅姑妈问我,是否需要一定的赎金,保他一条命,这样她也好安心一些。我想了,想告诉她,家里的财产还是好好收着吧,留着应急,一旦开战,要用钱的地方可就多了,他的事我再留意打听看看,然后给她一个回话。

  接下来的几天里,但凡有抓捕行动,无论我是不是与麦尔分在同一组行动,我都非常紧张。然而,追剿名单上并没有出现阿尔斯兰的名字。如果榜上有名,我或许可以再求一求麦尔,或者约翰。一直看不到他的名字,这或许是好事,但我又害怕他被秘密暗杀,那个可不属于我这一队的任务范围。

  我整天担心他出现在名单上,也担心他不出现在名单上。我仍旧跟着麦尔,他忙得注意不到我的这点心思,我们照常出任务,抓捕疑犯,查处非法聚集点,去警察局洽谈合作事宜。他跟约翰汇报起工作,私下言谈间,只是微词,说我近期做事不太专心。我确实是不放心,就在我的不安快要汇聚到顶点的时候,我又专门去找他问赎金的事。

  他大概是不想被我再来烦第三次,才说带我去夏隆街,只是出于一个保护我的想法。

  “我自己也是临时才得到的消息,所以安排你……那天就安排得很匆忙,克劳斯你不知道,那天非常混乱,你不熟悉这种事是怎么处理的……我不能确保你在现场的安全,只能那么做,我不想你受伤。”

  “听我说,你在加入我们的时候,我就已经调查过你的社会关系,我发现只有阿尔斯兰这一点,跟你填写的家庭成员不一致,我观察了一阵子,并没有打扰过他。克劳斯,我只是直觉你们的关系不一般,直到你来求我……”

  他接着说:“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他?”

  麦尔将这句话说得非常自然,可我如遭雷击。自我构建的幻象完全被击碎了,下意识地摇头,我没法告诉麦尔,我是不是爱他。

  极度慌张,又极力自持。一刹那间,我想起阿尔斯兰的面孔,仿佛看见那双幽深的眼眸,浅浅琥珀色的瞳仁,闪着发亮的光,那来自东方的神秘,吸引住我的心。

  我喃喃自语起来:“我们是家人……他说什么,我都能原谅他。”

  “他能原谅你吗?”

  麦尔是个难得的柔和的人,但此刻,柔和如麦尔,语气竟也如此决绝,坚硬如铁。

  我不知道麦尔为什么要这么问,只是恍然如大梦初醒。心中难过起来,迅速看清现实,心中也坚硬起来:“他们家里……想花钱买个平安,妈妈总是不安心。”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写上他的名字,”麦尔停顿了一下,又说,“也不存在上报更高一级的长官。你让他走吧,离开德国,我不再追究了。至于赎金,在你没来找我之前,我确实很想要这一笔,但是现在,我觉得你已经付过了。”

  “什么?”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伸手,点了点我的眼下,“你的眼泪。”

  如同一个秘密被揭开,我的脸上快速烧了起来:“迪特玛,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

  麦尔将食指搭在我的唇上,禁止了我的发言,他抬起下巴:“这是很贵重的赎金。”

  我该说谢谢吗?他一句话,就免除了阿尔斯兰的刑罚,让他远离牢狱之灾,我本该致谢,可他又说我已付过赎金。花人钱财,才是替人消灾,可是,这天经地义的事,我的“赎金”却在他的形容下,变成一次暧昧不明的举动。那一刻,我内心的尴尬、慌张已经漫过安全值。讪讪地与麦尔作别,他笑道,“今后你别再提了。”

  我也勉强一笑,心中暗暗发誓——我要把你的彻底忘掉。

  当安德烈再次来找我的时候,是带来阿尔斯兰要去希腊的消息。夜色中,我点头:“也好,也好。”

  他奇怪地问,“什么也好?”

  “我是说,离开我,我们……避一避,也好。”

  我没有去见阿尔斯兰,只是后来又去看了一次米娅姑妈。走进他们的家,我依稀记得自己12岁那一年,第一次跟着爸爸来见她的模样,是为了谋一份生计,表现出格外乖巧的模样,拘谨而胆小。

  这个被唤作姑妈的人,原来是那样一位美丽精干的妇人,旁边站着一个同样美丽,相貌却是更加英挺的男孩子。我心中更加遗憾起来。当时要是有相机就好了,为什么没有拍下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画面。母子俩有着相似的眼睛和笑意,尽管沉静自持,却丝毫不见脆弱,迎面而来是饱含根植于泥土的力量,丰足,也好看得像是六月里盛放的矢车菊。我去握她的手,看着她已经见老的面容,黯淡的眸光,柔声说着让她放心。

  阿尔斯兰走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觉得他好像还在柏林的某个地方,就在我的身边。也许是隔着两条街道,一个街区,我在吃午饭的时候,他也许就在切一块鱼肉,拨开盘中的豌豆,下一秒,或许就会喝到跟我一样的啤酒。

  我明白这是惯性,大脑却很会发散思维,我开始时不时梦到他,早晨看到黎明的曙光照射在窗前,我还有冲动要跳起来,以为自己得赶去宝石花上工,晚了要被奥古斯特老爷唠叨,以及顺便我该早一点过去的,我知道有人喜欢我煮热的柠檬红茶。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季开始变得漫长,阿尔斯兰的离开并没有让我很焦虑。是我给他逃走的机会,亦是活命的机会,哪怕远走高飞,从此与我无关。是我把这个命运强加给他的,如果说此刻远离我的他身上,还有什么烙印是与我相关联的话,那这个决定,一定要排在他开启全新人生的第一位上,这就是我做这件事的全部意义。

  麦尔给我的任务一直很忙,工作氛围也很紧张,我没有时间陷入焦虑,但不知为何,我的睡眠却开始发生问题。

  为了对抗莫名其妙的失眠,我学会了在睡前饮酒,晶莹的玻璃和通透的酒液让人开心,少量的自饮自醉,让我在可控的疯狂中,感觉到安全。当酒精在身体里漫延开来,我满脑子都在幻想阿尔斯兰是以何种的心情离开的,十一年过去了,纠缠这样久,一朝分离,他是否还在恨我,他是否还会想起我?

  一天晚上,我突发奇想,写下了一首小诗,然后用喝醉了的,奇怪的语调念给自己听。

  “你说,你太黑暗了,我不会懂,于是我在夜色里沉默,直到自己——也暗下来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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